2013年8月29日 星期四

狐緣 (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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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ona62915穿皮鞋有香港腳和灰指甲怎麼辦?蟑螂怕什麼腳臭怎麼辦
狐緣 (全集)
蘇凡,真應了這個名。 眉眼平凡,身量平凡,學問也是平凡。且不說這天下士子千千萬萬,就是在這小小的靠山莊的讀書人裡頭,蘇凡也不見得拔尖。 莊裡的人們做完了地裡的活兒常聚在大樹蔭下談論各家孩子的出息。論樣貌,該是張家的三兒長得好,氣宇軒昂,同樣一件水藍袍子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看著不一樣,跟穿著縣太爺的織錦官袍似的;論學問,李家老大該算一個,逢年過節的,莊裡大半的人家家跑去央他寫個聯子,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樓,莊稼人也懂的吉祥話兒,字也寫得好看,往門上一貼,還真有點喜氣洋洋的意思;還有河西沈家的狗兒,村東豆腐老夏家的石頭……顏員外家的公子那是人中的龍,村裡的孩子是一樣也比不得人家…? 數來論去,最後才提到蘇凡: “那個爹娘死得早的苦命娃…” 蘇凡還小的時候,爹就病死了。沒兩年,娘也得了病走了。剩下個蘇凡,還是剛懂人事的年紀,只當床上的娘不過是睡著了,拉著娘的手哭著喊餓。莊稼人都講仁義,幫著料理了後事。蘇凡便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長大。 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學堂裡的先生看他趴在窗外的樣子實在可憐,便破例讓他也進了學堂跟著一起學。 “蘇凡吶,又讀書呢。中了狀元可別忘了王嬸啊!” 隔壁胖胖的王嬸正在自家院子裡喂雞,隔著竹籬笆瞧見蘇凡正用功,便取笑他。 王嬸是個寡婦,男人在去縣城賣雞的路上落下山崖死了,只給她留了個女兒和一群雞。王嬸沒兒子,便把蘇凡當了兒子看。 蘇凡從書裡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復又低頭看起來。 讀書人,哪個不想著中狀元? 蘇凡也想,悄悄地想。 打馬游街,御前飲宴,名園探花… 夢裡都能笑醒。 真正到了這一年,皇家選良材,三年一開科。 莊裡有進京學子的人家熱熱鬧鬧地打點行裝,衣衫香囊都是新繡的雀屏中選蟾宮折桂紋樣,千層底的布鞋是娘親姐妹親手了幾個月的;又敲鑼打鼓地請了戲班,台上唱的是千裡封侯金榜題名,台下送行的流水席一路從莊頭鋪到莊尾。真真是過年一般。 這時節,蘇凡卻守著病重的夫子日日夜夜不曾合過眼。 “先生放心,學堂的事我會照看著…” 蘇凡在夫子耳邊輕聲道。 這事是自個兒翻來覆去想了許久的。 先生的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是該到頤養天年的時候了。可這學堂裡的孩子們卻不能沒有先生。偏偏這時候,莊裡的頭有學問的都要趕著進京應考…思來想去,這莊子裡每戶人家都對自己有過恩,想念書又不能念的苦自己也受過。再說自己這學問自己也是明白的,中個舉人便已是福份了,狀元什麼的那是夢裡才有的事。倒不如留下來做個教書先生,也算是報答先生和這莊子當年的恩情。 “蘇凡,你呀,真是個傻孩子!” 王嬸丟下一院子雞跑來罵他,語氣裡滿滿的都是心疼。 “沒事兒,沒事兒,做先生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蘇凡笑著說。 眼角瞥到顏員外家的馬車正打門口路過,那是顏家的公子子卿要去京城。 要是他,定然是能中的。 心裡微微泛起一陣酸,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別的什麼。 蘇凡便是這麼個人,永遠都先記著別人的好。先生說,要仁愛,要博愛;君子要先人後己。蘇凡是牢牢記到了心裡。 先生也是孑然一身,照顧先生的活兒自然也落到了蘇凡身上。 白天,蘇凡在學堂裡教書。《三字經》、《百家姓》、《千字言》…書聲朗朗的,一不當心就想起自己當年讀書的光景。 總有幾個調皮的學生坐不住,趁著蘇凡不注意,不是硬扯著這個說話,就是把墨水抹到那個的臉上。書,自然是越讀越不成個調子。 蘇凡生氣,拿起戒尺作勢要打。 那孩子顫顫伸出手,抬起一雙墨黑的眼,裡面已是水汽氤氳。 蘇凡便再也下不了手:“罷了罷了,以後再也不可了。” 那孩子唇角一翹,眼裡哪還有什麼水汽?衝著下面偷偷扮了個鬼臉,滿堂的孩子笑作一團。 蘇凡無可奈何,只得在心裡頭苦笑: “好了好了,放課前背不出這一課,我便要罰了。” 笑聲方才有些止了,那些大膽的孩子還掛著笑臉。誰都知道,先生心腸軟,是不會罰人的。復而,書聲再起。窗外,雀鳥相鳴。遠遠地,牧童的笛聲隱隱入耳。 放課後,蘇凡就趕著去照顧先生。 先生住在莊外,每次去必繞過後山。這可苦了蘇凡,往往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都已是大半夜。睡不過幾個時辰便又要去學堂。幾個月下來,人都瘦了大半圈。 “真真是苦命的娃…” 王嬸看著瘦弱的蘇凡,是心疼到了骨子裡。趕緊抓來自家院子裡最肥的老母雞,小火燉了一天一宿,然後再讓女兒蘭芷送來。 蘇凡原先想推辭,什麼“君子”什麼“禮儀”說了一通。 “還真是讀書讀傻了,叫你喝你就喝唄!” 蘭芷聽得不耐煩,“咚”的一聲放下碗,“趕緊趁熱喝了。一碗雞湯還真能毀了你的氣節不成?” “這…”蘇凡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看著蘭芷倒豎起的眉,只得接過喝了。 “這不就是了?哪裡那麼多廢話!”蘭芷的臉上這才有了笑。 收拾起空碗出了蘇凡的屋子,忽然扭頭又是一笑:“我娘問你,是不是該娶個媳婦了?” “啊?”蘇凡一愣,臉上“騰”的一下漲得通紅。 再抬頭,哪裡還有蘭芷的影子? 所幸,先生的病最近好了泰半,不用再受累蘇凡兩邊跑。只是隔三差的,五蘇凡還要跑去送回藥,再給先生帶些糧食之類的。 恰是這一晚,告別先生的時候還好好的。行到了半路,沒來由一響驚雷,緊接著便是瓢潑大雨。沒走幾步,身上的衣衫就濕透了。四下沒有半個路人,蘇凡借著天光急急趕路,想著趕緊回家。 卻不想,越急便越是壞事。不知不覺自己竟進了後山。等回過神,只見周圍古木參天,雜草叢生,不知名的藤蔓在樹間相纏相繞,哪裡還有什麼路可以走? 靠山莊裡世代相傳,後山那是禁地,住的是妖精鬼怪,凡人一旦進去就沒有出來的。傳說本無據,越傳越是真。傳了一代又一代,到底裡邊有沒有妖怪誰也不知道,但是自小就被牢牢叮囑著的,誰又沒事趕往那裡去瞧個究竟? 蘇凡原本就不是膽大的人,這一瞧立時嚇得任這雨再大,雷聲再響,也不敢再挪動半步。 天空半明半暗,緊緊地盯著前方那半人高的草叢,總覺得那裡面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大概是野獸,又大概是鬼怪? 心裡毛毛的,口中喃喃念著:“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不語怪力亂神…怪力亂神…” 忽然,天邊一亮,草叢裡倏地一下躥出一團白影。“噌——”地一下就到了自己跟前。 蘇凡驚得立刻往後跳了半步,險險就要跌倒。 天邊的電閃雷鳴似乎緩和了些,雨勢也漸小。 蘇凡略略穩了穩心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瞧那團白色的東西。 那東西抖了一抖,緩緩放開了蜷著的身子,露出一對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大尾巴微微搖了搖。 然後,蘇凡的眼睛就對上了一雙淡金色的瞳。 狐,通身雪白的狐。 “不怕,不怕…” 看著這雙瞳就想起學堂裡的學生那雙水汽氤氳的眼,蘇凡不自覺地伸出手把它抱在懷裡。 懷裡的狐似乎有些抗拒,尖尖的爪在蘇凡臂上劃出幾道血痕。 蘇凡吃痛,剛要把狐放下。 天雷,毫無征兆地鋪天蓋地打來。 天空亮如白晝,明晃晃地刺傷雙眼,眼前是滿目的白光,耳邊只聽“轟隆隆”的巨響,地下顫動,雙腳站不住就跌坐在了地上,雨點落在身上,一陣一陣火辣辣的疼。下意識地收攏雙臂抱住懷裡的狐,隔著淡薄衣衫感覺到它不再掙扎。 這雷,這雨,這天,這地,排山倒海,似是天崩地裂。難道是共工撞倒了不周山?還是那炎黃二帝正與蚩尤鏖戰?抑或金猴翻攪了東海又大鬧了天宮? 雷,越打越凶;雨,越下越急;天邊的閃電一下緊接著一下;烏雲急滾的“隆隆”聲響,聲聲都入了耳。 蘇凡再顧不得作他想,只抱緊了狐苦捱著這糝人的天像。那狐也似通人性一般,在他懷裡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雷止雨歇。 蘇凡緩緩站起身,遠處還是深山樹林的模樣,自己四周這一圈卻是枯木殘枝,一片焦土,哪裡還有先前那參天的古木、半人高的野草。除了這一人一狐就再也沒有了任何生靈。 懷裡一輕,手裡空落落的。 蘇凡愣愣地看著面前白衣銀發的年輕男子。 “哼!”淡金的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男子轉眼就消失在了林間。 古書中有記載,書生夜行於林,遇一女呼救於道旁。書生救之。女子誘之,結一夜歡好。翌日,書生徘徊林中尋之,遇一樵夫。樵夫聞之,笑曰:“狐也。” 蘇凡回頭,一條小徑一路延伸到山下。 搖了搖頭,自嘲地一笑,罷了,就當是夢吧。 如是過了幾天,那一夜的事就漸漸有些要忘記了。 那一日,他正在學堂裡授課。王嬸急匆匆地跑來。想是跑得急,一身的肉一抖一抖繞著圈兒: “蘇凡吶,你家來親戚了!還不快回去…” 不知怎的,覺著這王嬸眉開眼笑的,平時見著那皮毛油亮的大公雞也沒見著他這麼高興。 蘇家是一脈單傳,哪裡來什麼親戚?心裡疑惑,身子卻讓王嬸揪著袖子跟拎小雞似地往家裡抓。 一路往家裡趕,一路有人來跟他搭話: “蘇凡吶,你家來親戚了呀…” “蘇凡吶,那是你家什麼親戚呀?” “蘇凡吶,你家那親戚娶媳婦了不?” “蘇凡吶,我們家珍珍正找婆家呢…” 一個比一個說得讓蘇凡糊塗。 好容易到了家門口,門口滿滿圍了一圈人,還有人都爬上他家那竹籬笆的牆頭了。 人們見了蘇凡,嚷嚷得更高興了:“呀,蘇凡回來了呀。”“蘇凡回來了…” 還沒有這麼多人當著自己的面談論自己,蘇凡有些不自在,一閃身進了自家的屋。 屋子裡已經站了一個人,聽到了聲響,轉過身。 白衣、銀發、淡金瞳。 “隆隆…”蘇凡的耳邊滿是雷聲。 第二章 格窗上貼的是雪白的窗紙、牆上刷的是水磨粉;木質的桌椅、粗瓷的茶碗;桌上放著還沒讀完的《詩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可惜,窗戶紙是漏風的,水磨粉不知是什麼時候糊的,斑斑駁駁的,跟畫花了臉的女人似的;桌子的一條腿短了,底下用石子墊著,幾把椅子倒還齊整,什麼椅子?說穿了不過是幾個木方凳,連個椅靠扶手都沒有,那搖搖晃晃的樣怕是也用不了幾天就要散架的;至於這茶碗就更別說了,碗口掉了一大塊,也不怕劃破了嘴。就那書看得出是仔細用著的,頁邊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書頁卻不見怎麼磨損,光潔干淨得跟這屋子一樣。 又怎麼能不干淨,因為除了這幾樣就什麼也沒了。 呵,窮光蛋。 籬落打量蘇凡的眼神裡更添了點不屑。 眼前的教書先生穿一身粗布的長衫,月牙白的顏色更襯得人干淨,也隱隱顯出身子的瘦弱。眉眼、鼻梁、唇角,說不上難看,要說好看又差得遠了些,平平無奇的五官平平無奇地合在一起便就只能是個平平無奇的樣子。 還算干淨,無論是屋子還是人。 一想到要在這裡住上幾十年,籬落就覺得滿心的怒氣一點一點往頭頂冒。恨不得一口咬上這個多管閑事的書呆子的脖子,飲其血,拔其毛,開膛剖肚,竄上小樹枝,架起松木點上火,慢悠悠把樹枝拿在手裡來回這麼轉幾下…過不了多久,肉氣四溢,松香撲鼻,色澤油亮,外焦裡嫩。趁著燙咬一口,入口即化,只留一股幽幽清香在唇舌間徘徊許久… 嘖,這才是能入他籬落的口的東西。 可憐蘇凡,此刻還雲裡霧裡,面對屋裡屋外這麼些鄉裡鄉親不知該從何說起。 “蘇凡吶,愣什麼愣?這是你哪家親戚?” 看著這兩人鬥雞般干瞪著眼不說話,王嬸耐不住跳了出來。一雙眯縫小眼只在籬落身上打轉,“不是我說呀,蘇凡,你這親戚怎麼俊得跟不是你親戚似的。瞧瞧這模樣,這人品…嘖嘖…要我說呀,怕是能比上那顏家的少爺了。” “這…”蘇凡只能拿眼去看籬落。前幾日後山林子裡遇著的狐,這算是哪門子親戚?“這…這是我遠房的表…” “表兄。籬落,他表兄。”籬落突然插話。 “對,我…我表兄。”是表兄還是表弟蘇凡根本沒心思在意,平生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撒謊,只覺得一顆心慌慌的,臉上燙得能燒起來,只把頭低得快碰到地了。 反觀籬落,從從容容地對著眾人,一雙眼卻饒有興致地看著蘇凡。 “哦哦,是遠方的表哥呀。那這是來探親還是?”王嬸問得越發起勁了。 “長住。” “喲,長住啊…那就是不走了?” “是。” “好,好!真好…真是好啊…呵呵…” 那些笑得最歡都是家裡有沒出閣的女兒的。這般的女婿真是打著燈籠都沒地兒找喲!那些家裡沒女兒的也笑得歡,這麼個人物往這邊一站,以後大樹蔭底下的東家長西家短還怕少麼?鄉下人沒什麼逗樂子,不就靠擺個龍門陣消遣消遣麼?你說不是? 只有邊上的蘇凡滿心疑惑,怎麼也笑不出來。也罷也罷,生死由命。這麼想著倒也不覺得慌了,見眾人都關心著籬落誰也沒在意自己。反正是被忽視得習慣了,隨手拿過桌上的《詩經》接著看起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只盼這狐狸不是那碩鼠,不然自己怕是供養不起這大仙。 這邊還在問:“娶親了沒?” “定親了沒?” “有中意的沒?” “要什麼樣的?” “親事你一個人做的了主?” “什麼時候來你張嬸家,我們家雲丫頭的糖醋魚好吃著呢。” “也來你李叔家看看,讓我們家迎香給你繡個鞋面。” “我們家秀秀識字,能寫詩哩。” “…” 籬落的臉越發的僵,心裡氣著那蘇凡沒事人一般竟在邊上看起書來。哼,書呆子就是書呆子。 還是王嬸是機靈,看著這遠房表哥的臉色,趕緊起身告辭:“喲,看看這日頭,快落山了都!我還得回去喂雞呢。我看,我們還是散了吧啊,也讓人家蘇凡和表哥敘敘舊…我們圍在這兒,叫人家怎麼好意思!我說,這嫁女兒還急這會子麼?” 眾人會意,紛紛散了。有的臨走還不忘叮囑兩句: “可要到你張嬸家來啊!” “你嫂子我等等讓我們家春兒給你們送兩個菜來,一定要收下,別客氣,知道不?” “…” 直到人都走光了,蘇凡才從書裡抬起頭:“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 “好。去吧。”籬落也不拘束,把蘇凡當成了下人來差遣。 皺著眉把這屋裡的椅子打量了遍,隨手一揮,素紗袖子一起一落,方才那快散架的方凳和瘸了腿小方桌轉眼變做了一溜簇新的棗木家具。油光水亮得能拿來當鏡子使。得意洋洋地環顧了一圈,總覺得還少了什麼。伸出手往那椅上再一指,椅前生出一個矮矮的腳榻,椅上又添了條素白一色的絨毛軟墊、一只織錦緞面繡繁花的靠枕。 這才舒了眉頭,往那靠枕上懶懶一靠,一腳擱在腳榻上,另一條腿愜意地翹起。手上憑空一抓,多出個金邊彩釉的茶盅,掀開茶蓋,一縷茶香鑽入鼻孔,是雨前的新茶,用的是前歲的初雪雪水,抿一口,滿口留香。 舒服地眯起眼,打從進到這屋子,這才有了點暢心的感覺。 蘇凡端著碗回到屋子時,險險以為走錯了人家:“你…這…” 看著做工細致的雕花圓桌,手裡的蘭邊粗瓷大碗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過的這叫人過的日子麼?”籬落高高坐著,斜著眼教訓蘇凡。那椅子,怎麼坐得下去?對著那桌子,還能吃得下飯麼? “我…” 蘇凡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又被籬落給打斷了: “那碗裡是什麼?” “饅頭。” “還有呢?”眉頭又開始嫌惡地皺起來。 “沒了。” “就饅頭?!白面饅頭?”不置信地再問一遍。 “粗面饅頭。”蘇凡也不去管他,狠一狠心把碗放到那漂亮的桌子上,背對著他自顧自地吃起來。 天色不早了,等等還要去給先生送藥。 “啪——”金邊釉彩的茶盅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蘇凡回頭看了一眼,暗暗心疼那得值多少銀子。 “你?!”這回輪到籬落說不來話了,“你、你就讓我吃這東西?” 想他籬落修行了五百年,且不說修成人形後嘗的是山珍海味要吃什麼有什麼,就算他還是只雪狐時,那也是野兔山雞從來沒委屈過自己這張嘴。什麼時候淪落到要把這黑不溜秋半白不白的粗鄙之物送進口中? 這麼一想,心裡更是怒火中燒。可自己能把眼前這書呆子怎麼著?王說了,他是自己的“貴人”,沒有他自己興許就過不了那天劫了。要是把自己的恩人烤來吃了,王一定會扒了自己這身狐狸皮拿去送給東谷那騷狐狸精做圍脖! 不忍心看他那仿佛受盡委屈的表情,蘇凡把饅頭遞到他跟前好聲勸他:“不知道你會來,家裡只有這點吃的了,你就委屈一下吧。等明天長老給我支了這個月的工錢,我再給你做些好的。” 這說的是實話,有誰家好好的突然跑來個不知是狐仙還是狐妖的親戚? 也是這蘇凡濫好人當慣了,見籬落沒有索他命的意思,竟這麼由得他住了下來,還自己低聲下氣地哄著。 籬落心裡暗暗罵一句晦氣,但也終無可奈何。接過蘇凡手裡的饅頭咬一口,算了,沒想像中那麼澀口。於是又咬了一口,恩,好像還有些米香。 嘴上卻得寸進尺:“那明天就弄只雞。要肥的。買的時候看仔細了,毛要順,眼要亮,爪子要金黃。要老母雞,就熬湯吧。湯要干淨,放些枸杞、人參就夠了。不用多放油,吃著膩…” 蘇凡安靜地聽著,半句也插不上嘴。當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靠山莊本就不富裕,他一個寒酸的教書先生能掙多少?不過夠他一人簡單度日罷了。一只雞快抵上他一個月一半的花銷了,以後的日子可要怎麼過? 蘇凡暗自煩惱得顧不上說話,正啃著饅頭的狐狸漸漸地就受不了這屋子裡的安靜:“喂,說話呀!本就是難吃的東西,再擺出個苦瓜臉不是存心不讓人吃飯了是不是?” “啊?”蘇凡從沉思裡醒來。這好好的又是怎麼了? 切,笨! “喂,我問你,”提起桌上的茶壺就著喝一口潤潤喉,“你知道我是什麼麼?咳、咳咳咳咳…” 莊裡人家用的東西哪裡比得上他籬落慣常用的那些精巧?大壺海碗的,圖的就是個實在。這不?一時不差。倒得太急,水衝到了嗓子裡。立時咳得一張白玉也似的臉漲得通紅,再說不出話。 “狐仙。”蘇凡起身去幫他拍背,“沒人和你爭,別喝這麼急。看,不是嗆著了?”一邊又倒了些溫水在自己平時用的杯裡送到他手邊。 咳了一陣順過氣,接過蘇凡遞來的水杯大模大樣地喝了一口:“恩,還算有見識。那你知道本大仙來這兒干什麼嗎?呸!這是什麼水?怎麼一股子土味?叫人怎麼喝?!” 隨即,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滿滿一杯水倒有大半濺了出來。 “學生不知。”蘇凡也不惱,拿了布來擦,“這是村口的清河水,附近的人家都喝這個。也只能喝這個。慣了就好。” “哼!”真是沒一樣順意的。 故意又砸了下杯子,才擦淨的桌上又是點點水漬。 蘇凡暗暗嘆一口氣,心裡明白他是心裡不痛快。便順著他的意思開口問:“不知大仙對學生有何指教?” 籬落也不答,只拿眼看那碗裡的饅頭。 碗裡方才一共三個饅頭,蘇凡拿了一個,狐狸一氣啃了兩個。蘇凡剛才給他拍背倒水的,就把吃剩的半個隨手又放進了碗裡。 這時籬落就把這半個抓到了手裡,也不往嘴裡送,只掐起一小點,食指一彈,這一小點饅頭粒就飛出了門,落到了籬笆牆頭外。那裡正是王嬸家的院子,矮腳的母雞立刻“咯咯”叫著來啄。 籬落看得高興,一小點一小點的饅頭粒爭相越過了牆頭,引得王嬸家的雞齊齊聚到牆根下伸著脖子叫喚。 叫、叫、叫!一進莊就聽你們叫得歡。等再肥些,進了你狐大爺的肚子我看你還叫! 待得手裡的半個饅頭都進了雞肚子,籬落才拍拍手笑吟吟地轉過身來對著候了大半天的書呆子道:“什麼時候有雞吃,就什麼時候告訴你。”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此刻蘇凡卻覺得眼前這狐才是世上最難伺候之物。 好在蘇凡是委屈自己慣了的。凡事都先想著找自己的錯。方才蒸饅頭的時候一個人細細思量過了,定是那一晚自己擾了人家的清修,壞了人家的修行,人家才找上門來算帳。即是自己對不起人家,那就只能人家要怎麼著就怎麼著,半點也違拗不得的。 退個一萬步說,他雖是個人形,但終究是狐,不通人事的,自己就讓著吧。反正也讓習慣了。 看一眼天色,竟是暮色藹藹,日落西山。 心下一糟,自己糊塗,只顧著這狐,都忘了去給夫子送藥。 著急著想出門,可家裡這客人… 蘇凡不禁遲疑。 “怎麼?有話說?” 吃飽喝足,狐狸趴回軟椅,嘴裡叼著竹簽子哼小曲兒:“今兒個真高興呀,老狼請吃雞呀…” “嗯。夫子的藥快吃完了,得趕緊送去。我去去就來。”蘇凡看他面色還算和善就一五一十地說了。 “哦。去吧。”狐狸心情好,爽快地放人。旋即又加了句,“以後要出門得先報備,知道了麼?” “嗯,是。”蘇凡趕緊拿了藥出門。 到門口時,停下步子想了想,轉身又進了內屋自己的臥房。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 “要是困了,你就先睡吧。堂屋有風,要著涼。裡頭我已經換了被褥,沒用過的,不髒。” “嗯嗯,知道了。”狐狸賴在椅子上舒服得不想起來,有些煩他羅唆。 蘇凡見他這樣,想該不會有什麼事,便就出了門。 見了夫子,總不免閑話幾句。無非是近來在功課上的心得和夫子的病。蘇凡雖略略擔憂著家裡,也只得耐起性子陪著說話。 “蘇凡吶,你也不小了。”話鋒一轉,夫子把話繞到了蘇凡自己身上。 “是…”蘇凡吶吶地應了一聲,猜不透夫子的意思。 “都說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不是該成個家了,不然何以言天下呢?”夫子撚著花白的胡子搖頭晃腦,一雙眼直把蘇凡看得不好意思。 “夫子…” “你也別害羞。雖是沒了父母,夫子亦可為你作主。”夫子見蘇凡臉紅,只當他被自己說中了心思,心中得意洋洋,把一雙老鼠眼笑得精光四射。 “可有了可心的姑娘? “沒…還沒…”蘇凡是一心向著聖賢的。以前總想著先考取了功名是要緊,何曾想過這些?便是想過,總覺得自己一個孤苦伶仃的窮書生怎麼能白白糟蹋了人家大好的姑娘?因此,對自己的終身大事,蘇凡看得極淡。 再說了,這些事,莊裡的王嬸李嫂她們跟他說說便罷了,怎麼連老師也… 一聽蘇凡說沒有,老夫子更是眉開眼笑:“沒有?好!好!真是好…” 便又乘勝追擊道:“你覺得蘭芷如何?” “這…她…她、這…”蘇凡只覺困窘得好似當年課堂上答不出先生的問題,恨不得趕緊找個地方避一避。 “說不上來?那便是覺得她是好的咯?”先生不理會蘇凡,自顧自地往下說,“蘭芷是與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得漂亮,又賢惠。我看著挺好…” “夫子…”蘇凡直覺地想退卻,可架不住夫子滔滔不絕的說辭: “正巧前幾日,王家嬸子來看我。說的也正是這事!你說巧不巧?人家是從小看著你大的,對你也照應了不少,如今要你做個半子可算是極仁義的了。但這事終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要覺得行,那下個月初八是個好日子,我都和那王家嬸子看好了。姑娘的嫁妝都是早早就備好的,席面等等夫子幫你操辦,你就等著洞房就對了。來年讓大胖小子叫我一聲爺爺,我便是能合眼了。” “夫子…我…”沒想到說著說著,這事竟快成了。蘇凡急了。 且不說自己沒有娶妻的打算,便是現今自己家裡這糊塗事就已讓他頭痛不已,怎還談什麼大胖兒子? “我明白,我明白。這樣的事自然要慎重。但這也是為了你好,免得你老來落到我這般田地。年少時心氣高,縱是那月宮的嫦娥也不覺得知足,到老才知道便是尋常的庸俗女子只要能在身邊做個伴也終是好的。何至於到如今這般寥落淒冷?”夫子有感而發,動情處竟落下淚來。 蘇凡慌了手腳,忙不迭說了幾句寬心話來安慰。 一番言辭下來,夜色已是黑了。心裡記掛著家裡的狐狸,便匆匆起身告辭。 夫子當他害羞,就不強留他。只反復叮囑要好好考慮,莫錯過了大好的姻緣。 蘇凡對著他殷切的眼,心腸一軟,就漫口應了下來。 途中路過後山,止了腳步看了半晌,仍覺著有如在夢裡一樣。 回到家時,已過了三更。 怕驚了籬落惹他怪罪,就只點了已豆微微的燭火輕手輕腳地摸進內室。 一進屋便只有苦笑的份。自己那張舊木床憑空不知去了哪裡,一張鏤花嵌寶的寧式大床把原就狹小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那狐攤手踢腿在上面睡得正香。當真是作威作福慣了的,枕的,墊的,蓋的,皆是叫不出名字的繡花絲錦,燭火一照便流光泛彩,怕是宮裡頭皇帝老兒用的也不過如此。 腳下踩到了什麼,就著燭光一照,是自己先前鋪上的新鋪蓋,胡亂地散在地上。可以想見,他剛進屋時又是如何咬牙切齒的模樣。 蘇凡拾起地上的東西收進櫃子裡。櫃子上沒了鎖,裡頭也是一團亂,大概是他翻不著稱心的所以才最後自己施了法吧?是只連施法都懶得弄的狐啊… 取出自己用的舊被子抱著回到堂屋。不敢去坐他坐過的那張有軟墊錦靠的,只撿了邊上的一張,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以後恐怕就要這麼將就著了。 “明兒個真高興啊,書呆子請吃雞啊…” 一室靜悄悄的月光。還有人在夢裡喃喃地唱,伴著咋吧嘴吸口水的聲音。 第三章 第二天的雞沒有買成。莊裡的長老拉著蘇凡訴了半天的苦,什麼莊子本就困難,再加上去年收成不好,前不久又是一夜暴雨淹了大半的莊稼…蘇凡明知沒說得那麼嚴重,但也抹不開這個面子,只能一徑搖頭說: “不礙事,不礙事的。回頭等賬面寬裕了長老再給我就是了。” 那長老便“蘇先生是真君子啊”、“果真明理的讀書人啊”、“將來定是國之棟梁,萬民楷模”等等胡亂誇了一通。 蘇凡被說得不好意思,面上不說,心裡卻暗暗叫苦:這下該怎麼跟家裡孩子似的“大仙”交代? 於是掉頭去了城裡,又怕見著出來賣雞的王嬸,只在那角角落落的雞攤子前轉悠。手裡僅有的銅板被捏得都濕了,也沒好意思上前跟人商量能否再便宜些,知道人家必也是不肯的。一直轉到都快散市了,想家裡的狐還等著他回去弄吃的,於是狠一狠心,掏盡身上現有的錢買了些糟鳳爪,就算不能消他的氣也能稍稍緩和緩和吧? 果然,那狐狸一見沒有雞,還是摔了筷子鬧將起來: “不是說有雞麼?雞呢?怎麼就只剩爪子了?偷吃了?” 籬落坐在桌前質問,淡金瞳冷冷地看著站在桌邊不敢落座的蘇凡。 也虧他問得出口,還真把人家當成了自家的小廝來使喚。 “長老說,最近莊裡困難…工錢到下個月一起折算…所以…”籬落柔聲解釋。知他盼那雞盼了都一夜了,再說也是自己答應了他的。 “長老說?他說你就信了?”狐狸一聽反而更惱火。這個窮書呆!濫好人!人家是瞅准了他好說話故意拖欠著呢!指不定他那點工錢現在正變做了一鍋雞湯在誰家桌上冒熱氣呢! 那雞必是只肥母雞,必隔壁的饞嘴雞還肥。殺雞洗淨了,再在雞肚裡塞些老山參、火腿絲、扁尖、枸杞、木耳…一起放進高湯裡小火熬上個三五時辰,切忌心要靜,在一邊慢慢扇火不可急躁,這樣方能入味。等到灶裡新添的柴火都燃盡了,鍋裡的熱氣透過鍋邊縫隙鑽出來,不用掀蓋,那氣味就能讓人流口水。油色該是金黃的,星星點點浮在湯面上;湯水則該是澄澈通透的,能一眼就見著湯中的雞。用小勺喝口湯,鮮中帶著點微苦,回味後又滲出些微甜,口感溫潤,不油不膩。再說那雞肉,嫩滑爽口,便是整只吞下去也覺得不夠。 狐狸越想越氣,索性坐回那張軟椅抱著膝蓋面朝牆,指在牆上用力摳出一道又一道印子,擺明了本大爺不要再理你這說話不算話的書呆子。 蘇凡見他這模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趕緊把那碗鳳爪端到他跟前:“不是餓急了麼?中午就喊沒吃飽…不要餓病了才好。雖然沒有雞,但這兒有些鳳爪,是城裡的老字號鳳鳴軒的,你就當解個饞吧。” 籬落原想再好好治治蘇凡,但禁不住那鹹香鳳爪的誘惑,只得做個“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轉過身來,也不接碗,一手抓一個便大口啃起來,蘇凡只能站在一側捧著碗伺候他吃。 不消一刻,滿滿一碗鳳爪就成了滿地的骨頭。狐狸還不覺得飽又差遣蘇凡:“把饅頭拿來。” 可嘆蘇凡為了他特地跑了趟縣城來回勞累不說,還要端茶送飯,完了再收拾他糟蹋的,最後輪到自己吃時就只剩半個冷饅頭了。真真是造了什麼孽? 還好後兩天接連有人來請吃飯,否則蘇凡怕是傾家蕩產也養不起這只好折騰的狐了。 靠山莊民風純樸,但凡誰家來個親戚,莊裡人相熟的必要請客人去吃頓飯聊表歡迎之意。蘇凡與莊裡人都沒熟到這個份上,但是誰叫蘇凡這個親戚長得一表人才不說,還看起來身價不凡呢?你看看蘇凡那破屋子裡的新家具,誰家有這般漂亮的?所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嫁女兒不就看人家的樣貌、人品和家世麼? 看看籬落那一日再世潘安的風采,再看看他周身的紗衣環佩,談吐舉止雖有些張狂,但誰讓人家是大地方來的呢?這叫氣質!你說莊裡有女兒待嫁的人家能放過這塊遠來的肥肉麼? 這不,張嬸說今兒個是張叔的壽辰,找蘇凡去寫個百壽圖順便留下來吃飯;李叔說他家狗蛋的功課要請蘇凡去指點指點,晚了就留下來,粗茶淡飯的千萬不要嫌棄;齊伯說近日棋癮上來了,找蘇凡殺兩盤,一邊下棋一邊喝個小酒,年青後生別老憋在屋子裡頭看書,快成大姑娘了… 蘇凡說家裡還有遠方表兄,恐不方便。 那一眾立刻接道:“不妨不妨!一定請表兄一起賞光。記得一定帶上表兄一起來啊!” 蘇凡還想推辭,可籬落一聽有吃的,立刻在後面拼命拽他袖子,淡金的狐眼死死地盯著他:你要敢說不,有你好瞧的! 蘇凡無奈,只能點了頭。 “算你識相。”籬落湊到他耳邊說。 聞到他干淨的氣息,想起那一夜被他抱在懷裡,暖暖軟軟的,倒還舒服。忽然很想試試把他抱著會是什麼感覺?最近還真覺得無所事事呢。 便這般,蘇凡欠下的雞暫時記在帳上。狐狸走東家躥西家就圖一個吃。窮鄉僻壤的,山珍海味沒有,但是自家地裡的瓜果野菜,池塘裡的河鮮魚蝦,院子裡的雞鴨鵝禽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最喜歡那齊老頭家自釀的桂花酒,清清甜甜的,一杯下肚,滿肚子暢快;張鯽魚家的紅燒鯽魚也不錯;李粉條家的涼拌粉條再酸點就好了;還有那誰家…就那豆腐湯能入口… 每次回家路上,蘇凡總免不了說他兩句:“別老鯽魚、粉條的叫人家,被人家聽到了不好。” 籬落不在乎:“這樣才記得住。” 蘇凡無奈地搖頭。每次陪他去,人家都拉著籬落問個不停。想必這聰明的狐該看透了人家的意思,既然無意,怎好意思三番兩次上人家的門胡吃海喝?偏偏他每次上門都沒事人一樣,反而蘇凡坐著是羞愧得渾身難受。 “就你呆。怎麼見你都不怎麼吃?反正吃的是人家的,你心疼什麼?” 看,這狐還反過來教訓他。 狐狸的日子過得滋潤。晚上自有蹭飯的地方,白天蘇凡去學堂上課沒法帶著他,他便爬上靠山莊中央的大樹臥在枝頭想著晚上的菜色,順便聽著樹底下人們的家常。 “縣老爺的第九房姨太太先前是春滿樓的紅牌…” “前兒個鄰莊的大頭晚上起來上茅房,看到個白影從自家門口飄過。嚇得都尿褲子上了…” “這還得從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說起,那時啊,咱村鬧鬼!” “你知道麼?有人昨晚看到打鐵的強子半夜從曹寡婦家的院子裡翻出來…你說這事兒啊,真那個什麼…” “…” 狐狸無聊,聽得津津有味。 “喲,王嬸啊!看你裝的,還裝!裝什麼不知道啊?莊裡都知道了,你家蘭芷要嫁人了!還是那隔壁的蘇先生!” “誒喲!恭喜呀,王嬸。真是好福氣啊!” “蘇先生是多好的人哪,你老下手還真不含糊,都搶到我們家前頭去了。” “去、去…你看中的不是他家的那個表兄麼?我們家蘭芷那丫頭哪一點比得上你們家迎香?胡亂許個人家,就當了結了我一個心事,也讓我們家那個短命的死鬼放個心…” “…” 底下說得熱鬧,賀喜聲不斷。狐狸卻越聽越火大,娶妻?怎麼沒報備一聲? “喲,這是怎麼了?怎麼好端端地就刮起風來了…” 無端刮來一陣陰風,樹下的人看天色陰沉是要下雨,都急忙回家去了。 籬落一個人靜靜地撲在枝頭。 只見這風越刮越猛,一時,飛沙走石,連迎面走來的人都看不清了。 此刻的蘇凡正在學堂教課,學生頑皮,不肯好好地背書,硬板起臉訓幾句,過一會兒又鬧得炸開了鍋似的。 正忙不過來的時候,有人在門外問:“蘇先生在嗎?” 蘇凡出門一看,是那顏家的小廝,常聽他家公子喚他顏安。 “學生就是。” 顏安從袖中摸出本書交到他手裡: “我家公子臨上京前讓小的轉交給公子。” 說罷,便走了。 蘇凡翻來看,竟是手抄的詩集。那遒勁俊挺的字跡眼熟的很。開篇第一首: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便再也翻不下去了,只覺得腦中渾渾噩噩,裡頭學生們的喧鬧聲遠得好似是天邊傳來的。 有些意外地看到家裡空無一人,那只天天窩在軟椅上挑著眉責怪他:“慢死了!是要餓死我是不是?”的狐狸竟然不在。 一路上都有些神思恍惚的蘇凡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今晚說好是去齊伯家的。早兩天齊伯就跑來三請四請過了。知道籬落愛他家的桂花酒,自己縱使心裡不好意思,嘴上還是應了。 那貪嘴的狐大概是等不及他回來,所以自己先去了吧?蘇凡思忖著。 找了張椅子慢慢坐下,將懷裡的詩集放到桌上。燭火幽幽,空無一字的封頁染上了點昏黃的色彩,好似落日一般。 便是那一年,夫子教念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誰沒有背會誰就不許回家。那時蘇凡剛入學堂,底子薄,跟不上。及至黃昏,所有孩子都一蹦一跳地走了,就只剩蘇凡一人在案前著急,越急越是不會背,記了前一句死活想不起後一句。夫子氣急,說要是日落前還是不會背就要挨戒尺罰了。蘇凡害怕,淚珠子一串串往下掉,背得更不全。 “夫子莫氣,讓學生來教教他吧。”有人對夫子說。 抬起頭來看,杏黃衫子墨黑的發,同樣墨黑的眼一望不見底。 子卿,學堂裡功課最好的顏子卿。夫子教的他會得最快,有些夫子沒有教的他也會。這詩,夫子只念了一遍他就會了,同窗們羨慕,他淡淡地說,家中請的先生早已教過,沒什麼。眾人“哇——”的一聲,更為羨慕。他只翹了翹嘴角,視線往這裡一掃,蘇凡趕緊低下頭佯裝看書。其實,唇咬得死緊。 有些人,天生便是用來讓人嫉妒的。 夫子“嗯”了一聲,算是應允了。又吩咐了兩句就出了學堂。 “你莫急,定了定神再背。”他說。 蘇凡點點頭,臉上不爭氣地燒了一大片。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不記得最後是怎樣背會的,只記得那人溫潤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了一遍又一遍。連晚上做夢時,夢裡也是一句又一句的“關關雎鳩…君子好逑…” 當時自己不過十歲,他也不過十一,卻儼然是大人的樣子了。哪裡像自己,只會哭鼻子。 唇角微微彎起。 還有那一年,同窗攜手郊游。仿古人流觴曲水,杯駐於前者便要賦詩一首。蘇凡生性內向,最不擅長這樣當眾展才的事。可那杯子似跟他過不去一般,隔三差五地就要在他面前停上一停。手足無措間,又是子卿替他解了圍,不但代他賦詩還要痛飲三大杯算作處罰。幾杯酒下肚,面紅耳赤,被眾人笑稱是大姑娘抹了新胭脂。他依舊淡淡地笑,只輕輕對自己說:“沒事的,你放心。”只怕當時自己的臉比他更紅。 … “喲…好事近了,難怪笑這麼歡。呵…” 輕笑聲打斷了他的回憶。蘇凡猛然驚醒,看門外天色,自己竟發了這麼久的呆。 “怎麼?是在下打斷了蘇先生的好夢麼?蘇先生大慈大悲可休要同小人一般見識。”籬落見他不作聲,以為是被自己說中了。 他果真要娶妻,還樂得很!心裡開始為這認知不舒服起來,體內的酒液一陣陣上湧,熱得好似著了火一般。於是越發管不住自己的嘴: “還不知蘇先生何時小登科?是不能大登科所以小登科麼?你說這書呆子還真是執拗,知道自己沒有本事金榜題名討個公主,就娶個村姑說是小登科,不就是要圓個登科的夢麼?也不怕旁人笑話!告訴你!村姑怎麼能跟公主比?你這小小的登科拿什麼同人家大登科比?配麼?配得起麼?嗯?怎麼?不說話?害羞了?呵呵…怎麼不笑了?笑呀,要不要我去隔壁把師娘請來?還挑什麼日子呀,乘今晚月黑風高,往床上一滾就得了。本大仙親自給你保媒,這面子夠大了吧?嗯?…看,我都忘了,我該先去和師娘大人請個安吶,以後小的在這裡住著,先生千萬不要嫌棄我礙眼吶…” 蘇凡見他步伐不穩,虛虛地斜靠在門邊,雙目迷離,腮邊掛了兩團酡紅。手裡還抱了只土酒壇。便知他是醉了。暗暗地嘆一口氣,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起身去扶他: “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人家都睡了,休要吵鬧,打擾了人家就不好了。” 狐狸甩開他的手,軟軟地靠著門框子往地上歪。嘴裡還嚷著:“不要!誰要你扶!你去扶你那新娘子吧…本大仙缺了你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 蘇凡聽得莫明,又不能放任他不管。蹲下身寬慰他:“起來吧,有什麼事進了屋再說。現在晚上天涼,坐地上沾了寒氣對身子不好。更何況你是個修行的人,更不能這般胡鬧。” 又逗他:“可是今晚齊伯家的飯菜不對口味?下次再來請我不答應就是了。我已經應了張嫂,你不是愛吃她們家的鯽魚麼?我們明晚就去。” 如是這般,好說歹說,籬落就是不肯開口也不肯起身。只背著臉,尖尖的指尖在門框上抓出一道又一道印子。 蘇凡見說不動他,無奈地起身。就這樣讓他醒醒酒也好,又怕他著涼,想進屋給他拿件厚實點的衣服披在身上。 人才剛轉過身,背後就有人嘆氣:“果然吶,要娶妻的人就是不一樣。人還沒過門呢,就不顧自家的表兄了。” 回過頭,籬落仍舊縮在門邊,一雙淡金色的眼隔著迷離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仿佛蘇凡當真不要他了一般。 蘇凡心說,不是你不讓扶麼?但還是不忍心,又過去攙他。 誰知,才一伸手就被他拉了過去。 籬落一手抓著蘇凡的手,另一手穿過蘇凡的腋下搭在腰間,整個胸膛緊緊地貼著蘇凡的背,下巴抵在蘇凡肩上,就如同從背後環抱著他。 蘇凡一怔。就聽一個聲音帶著酒氣在他耳邊輕咬:“怎麼不進屋?不怕我著涼麼?” 臉上熱得仿佛醉倒的人是他: “嗯…哦!” 方要舉步,院外有人問:“蘇先生可在家?” 伴著詢問聲,人已經進了院子。月光下俏生生站了個綠衣的女子,星目流轉,櫻唇半啟:“蘭芷有事要同蘇先生商量。” “哼!”狐狸似乎又生氣了。松開蘇凡轉身進了內室。 “砰——”的一聲,門被用力摔上,牆上抖落不少石灰。 “這…”蘇凡有些尷尬,“讓蘭芷姑娘見怪了。” “先生不要客氣。蘭芷…蘭芷是來問先生一件事…” “姑娘但問無妨。” “那就恕蘭芷冒昧了。”蘭芷咬了咬唇,似下了決心般開口,“敢問先生,可真願娶蘭芷為妻?” 月光下看那眼,竟決絕得仿佛是要赴死。 蘇凡駭然,想不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當日只是為了寬老師的心才隨口答應要考慮,可哪裡真正考慮過,此時被問,不禁有些躊躇:“這…我…” “先生只要回答小女是或不是。” “這…” “先生!” “婚姻之事,非同兒戲,小可…小可…小可實在不能一人作主。目下…目下…”蘇凡見她追問只能盡力搪塞。 “如若小女子無恥,求先生一定要娶小女子呢?” “啊?!”蘇凡又是一驚。看那蘭芷,卻已是雙目含淚,滿臉淒苦之色。 “便求先生娶小女過門吧…”見蘇凡猶疑,蘭芷一下跪倒就拜,“先生於小女之恩,小女來世必做牛做馬以報萬一!小女子先在這裡給先生磕頭了! “你…這!”蘇凡趕忙將她扶起,“姑娘有事便請直說吧。在下如能幫到一二,必傾力為之。” “那…可請先生往無人處一敘?”蘭芷這才止了哭,但仍緊緊看著蘇凡,眼中滿是哀求。 蘇凡想了想,答應了。跟著蘭芷出了自家院子。 那一夜,蘇凡沒有回來。籬落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支起耳朵聽著門外的響動。 院外有什麼聲響,似乎門被推了一下。接著“喵——”的一聲。 死貓!沒事兒你撓什麼門?這是你撓的門麼?明天把你坐成一鍋“龍虎鬥”,我看你還撓! 又有什麼聲響,似乎有人在院子裡走動。接著“汪——”的一聲。 死狗!大半夜的你串什麼門?這院子是給你串門用的麼?明天把你切成塊紅燒著吃,我看你還串! 牆上有什麼動靜,似乎有人爬上了牆頭。接著“喔喔喔——”的一聲。 死雞!大清早的你打什麼鳴?打鳴用那麼勤快麼?本大爺現在就咬斷你的脖子,我看你還打! 實在睡不著,不對,是睡飽了。狐狸跑去堂屋坐著,眼巴巴地看著那竹籬笆門。 直到等得不耐煩,隨手又撓了一牆印子後,才見蘇凡一身疲憊地走了進來。 “喲,難為你還記得回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一開口就是嘲諷。 蘇凡沒有說話,轉身進了廚房。不久,端出一碟饅頭:“學堂快上課了,你就將就下吧。廚房裡還有些米,中午你就自己熬碗粥。” 說罷,不等籬落回答就去了學堂。 狐狸坐在椅上只能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心中一惱,袖子一拂,碟子立時粉身碎骨,裡邊的饅頭滾到了腳邊。抬腳想踩,怎麼也踩不下去。 “哼!” 把那饅頭看了半晌,袖子再一拂,那碟子還是好端端放在桌上的模樣。 想出門散個心,一腳剛跨出就見隔壁的王嬸正挨個敲著各家的門: “張家嫂子,下月初八,我家蘭芷出閣,你可得來呀!” “李家他哥,我家蘭芷的好日子,你一定要來啊!下月初八!說什麼賀禮呀,大家鄉裡鄉親的,見外不是?” “曹家大妹子,我家蘭芷要出閣了!就是和蘇先生,一定來喝喜酒啊!對了,上次在你那邊看到那鴛鴦繡得真好看,能不能給我們家蘭芷繡一個?拿來當紅蓋頭一定最合適!” “…” 轉眼瞧見籬落,忙扭著胖胖的腰身過來打招呼:“喲!他表哥呀!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咱小門小戶的,您千萬要多擔待呀!咱家蘭芷以後就托你家蘇先生多多照顧了!這孩子不懂事,表哥您也多包涵吶!” 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清早時冷淡的神態在眼前不斷地擴大再擴大。是不是以後就都這般待我了?所有的好都要去給那個什麼混蛋娘子了?不再好聲好氣地跟我說話了? 娶妻?誰准了?! 心念一轉,籬落拔腿就往學堂跑。 學堂裡的學生們都在讀書:“參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一見籬落跑了進來,蘇凡首先就愣了,趕緊抓過他的袖子往門外拖。 籬落任他拖著,只死死地盯著他的臉看。 “你怎麼來了?”蘇凡有些焦急,這狐狸怎麼總生事? “你、你是不是要娶妻了?”籬落沉聲問道。不知是不是方才跑得急,心頭“別別”直跳。 蘇凡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嗯。” 籬落不作聲了,甩開蘇凡的手,身形一躍就掠了出去。 “這…這是怎麼了?”蘇凡有些不明白。 想到昨晚的情形,還真是混亂的局面。自己是不是真的老好人當慣了,才攤上這樣的事? 為什麼旁人總是有事要幫忙了才想到來找他呢?自己也是人呵,也有苦處和難處,也討厭一個人時的寂寞孤單。 於是又想起了那一個黃昏,有人陪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耳邊的聲音溫潤如水,依稀恍如昨日。 第四章 “蘭芷啊,我上你二姨家轉轉。院子裡的雞你看著點,別讓跑出院子,不然就找不回來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蘭芷紅著眼圈坐在床邊。 還有聲音隔著牆傳來:“誒喲喂,他王嬸呀!恭喜呀!多好的福氣呀,您老是苦盡甘來了…” 聽在耳裡,硬吞下肚的酸楚在心裡漫開再漫開,漫成眼前一陣模糊。咬破了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鄉下人家裡牆薄,被聽到了受不起滿莊的流言蜚語。 攤開緊握成拳的手掌,掌中靜靜躺了一方墨玉。厚實狹長,似是說書先生口中王孫公子腰間的配飾。最稀奇的是,明明通體黝黑卻泛出五色光,炫彩繽紛,煞是奪目。玉中間夾了幾道紅痕,仔細一看,居然是個狂草的“狼”字,襯著四周毫無瑕疵的黑,越發紅得鮮亮,血也似的。 莊裡的姑娘間流傳:月圓之夜,如果在清河裡沐浴更衣,然後焚香禱告,就可求來一段好姻緣。閨房裡的悄悄話,附在耳邊輕輕說,彼此都羞了個大紅臉。一邊絞著衣角啐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不害臊!”一邊心裡頭跳得自己都能聽到聲響。你推我,我推你,小心翼翼翼暗地裡約了個期。 四月前,清河邊,一輪圓月高懸。 幾個要好姐妹在岸邊扭捏著要反悔。蘭芷生性爽快,解了扣子第一個下河:“來都來了,還羞什麼?大半夜的,誰會來這兒看你?” 河水清涼,浸在裡頭甚是舒服,不覺慢慢閉上了眼。再次睜開眼,四下無人,霧氣迷蒙。剛要揚聲尋找那些同來的女孩,,岸邊有人朗聲大笑: “真沒料到,夜半來此喝口水竟能看到如此好風景。” 心頭一驚,凝神看岸上那人。黑衣黑發,幾乎快要融進茫茫夜色裡。他拾起地上的肚兜送到鼻前嗅,半睜半開的眼裡一半輕佻一半邪魅。 羞得無處藏身,勉力將自己的身子往水裡躲。心如鹿撞,那張俊朗的臉奪盡月色光華,叫人恨也恨不起來。 “看來是在下唐突美人了。”她的肚兜還在他手中,又深深聞了一聞,他笑得意味深長,“那便後會有期。” 來去如風,只看到肚兜飄飄搖搖又墜入草叢,岸上哪裡有人? “蘭芷,你想什麼呢?這麼入神。”同來的姐妹拉她。 慢慢轉過頭,有些迷茫,莫不是夢麼? 穿衣時,有什麼從衣服裡掉出來,幽幽一方墨玉。攥在手裡,一路燙到心底。 竟不是夢。 後來幾天,夜不能寐。有人輕輕叩門,急急跑去開了,夜風湧入,衣衫飛揚,門外的人黑衣黑發快要淹沒在夜色裡。 “前日在下不慎丟了件東西,不知姑娘可曾拾到?”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越想越是止不住落淚,引得胃中一陣翻滾,酸澀上衝,喉頭一陣發癢,不得不靠著床頭干嘔起來。伸出一手放在小腹上安撫: “乖,再忍忍吧…” 泣不成聲。 “你懷孕了?”陌生的聲音響起。 銀發,白衫,淡金瞳。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進來,十指尖尖,點點銳利的光。 “你、懷、孕、了!”這次不是問句。他一字一頓,似是從緊咬的牙間硬擠出來。 遍體生寒,顫得說不出一個字。 籬落停在她面前不遠處,沒有再上前。淡金色的眼厭惡地看著眼前捂著腹部不斷往床內縮的女人:“那個書呆子娶你就是為了這個?” 見蘭芷點頭,白紗衣無風自動,手起掌落,堅實的杉木桌化作一地白粉。 “我…”蘭芷掙扎著想要辯解,“我…我只是想保住這個孩子…我…” 籬落不客氣地打斷她:“所以你就可以不顧別人的處境?” 泛著金色的眸子似是看著蘭芷又似看著別的什麼,先前怨毒後又流露出一點哀憫: “憑什麼?就因為他之前吃了你家一口飯,還是因為穿了你家一件衣?所以讓他戴著頂綠帽替別人養孩子!柿子軟就拼命地捏是不是?你顧著你的孩子所以就可以不管別家孩子的死活?算好了對不對?蘇先生心腸好,哭兩聲就一定會點頭;蘇先生老好人,哪怕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會好好對待;蘇先生面子薄,老婆紅杏出牆也不敢罵一聲‘賤人’…對不對?!嗯?!” 深吸一口氣,籬落抬腳出門,“同樣都是人,不要以為別人的心就不是肉做的;沒有說‘不’,不代表就是甘願。你好好記住!” 走到院子中,肥大的母雞領著群小雞排成一行散步。見著籬落,母雞“咯——”的一聲尖叫,不顧那步履蹣跚的小雞就撲騰著翅膀往牆上跳。小雞們也搖擺著四下逃竄,蒙頭一跑,兩只撞到了一起,腿軟得再站不起來。一時間,“咯咯…”“唧唧…”的雞叫聲伴著裡面蘭芷的哭聲,好不熱鬧。 去!一腳踢飛那只暈倒在他腳邊的小雞仔。瘦成這樣也敢送上門,還不夠你狐大爺塞牙縫的,長幾兩肉再來! 這一天,籬落沒有去別家蹭飯。蘇凡有些訝異,隨即盛了碗米飯送到他手上。 菜色很簡單,炒青菜,燉雞蛋。狐狸意外地沒有吵鬧,一口一口低頭扒飯。倒是蘇凡覺得不自在,拉過那碟青菜,把雞蛋往籬落面前推了推。 籬落抬起頭,嘴動了動,一聲不吭地端起青菜全部倒進自己碗裡,和著米飯一大口一大口咽下去。 不一會兒,一抹嘴說了句:“吃完了。”就扔下舔得干干淨淨的飯碗,跑回常坐的軟椅上坐下,眨巴著眼看蘇凡收拾。 蘇凡知道他有事,柔聲問道:“怎麼了?” “…”籬落沒有回答,撇開視線看牆上自己撓出的印子。一道一道,交錯縱橫,像是張網兜頭罩下,困得人喘不過氣。 蘇凡沒有再追問,想他要是想說,總有會說的時候。 果然,洗淨了碗筷回來就見籬落正候在桌前。 “有什麼就說吧,憋在心裡難受。” 籬落避開蘇凡的視線:“我…我去找過隔壁那個…那個蘭芷了…她懷孕了…” “是我的。”蘇凡平靜地回答。 “呵…”輕笑代替了方才的局促,狐狸抓著蘇凡的肩頭發問,“你的?呵呵…你當我聞不出來麼?那女人身上沾著狼氣!你什麼時候成了狼精了?還是只色狼精?嗯?” “我…”蘇凡語塞,不禁後退一步。 籬落不依不饒地跟進:“綠帽子那麼好看?你這個濫好人當真是越當越濫了。” 臉上的表情是刺人的輕蔑,話語卻有點訓導的味道,讓蘇凡想起當年的夫子: “君子與人為善,但並非有求必應啊。蘇凡,如若一個人連自己都顧不來,又如何奢談他人?如此,對方心中必有愧疚,又如何喜悅得了呢?” 蘇凡輕輕撫上籬落的肩拍了拍,讓他不要激動。隨後才開口: “按照莊裡的規矩,姑娘家未婚先孕是要沉塘的。一屍二命啊…她既來求我,我自然…” “所以就答應了?” “救人也是積善行德的事。” “如果以後她又要跟別人走呢?” “她嫁與我原本就是屈就,如果…那我當然是不能阻她前程的。” “你…” 狐狸氣得啞口無言:“你就不想想你自己麼?到時候別人在背後指手畫腳你都不顧嗎?” “這樣的事,別人要說也是攔不住的。再說,我一個人也慣了…”蘇凡淡然。 “好!那你就好好戴著你的綠帽子吧!” 籬落放開蘇凡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肩頭隱隱作痛,是籬落方才太用力了。蘇凡揉著肩靠著籬落的軟椅坐下,溫溫的,還殘余著那狐的溫度。 一個人慣了…一個人,怎麼習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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